其实按照工作额度的完成程度，阿洛乔完全可以抽出时间来再睡一下。但是，出于某些连阿洛乔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原因，他并没有想休息的意思，相反他更希望继续修改那张漏洞百出的设计图。
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他这样的愿望，从醒来到现在，他一直没法安心休息。无论是假装研究莉莉芮正在分析的生物细胞样本，还是观察研究所内那些他没有用过但对他来说十分简单的仪器，都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。
他总是在想着曲速引擎，无论如何，脑海中想的全都是曲速引擎。
“阿洛乔，你该休息一下，”斋穆劝道，“昨晚你肯定快累垮了。”
“完全没有的事，我还可以再……”
“不要说你不累啊……”斋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，“你的工作台边全是空的液粉盒，那东西那么提神你还能喝那么多，是不是说明了什么？”
“……对我来说很普通啊。”
这句话的确不是吹牛。
暂且不提那些伤心的往事，就是在这五年内研发机甲的过程中，自己在租来的设备间和工作室内清醒着度过三四次行星自转的时间，也不止一次两次。在地毯般铺满都会行星地表的城市中，经常出现他一个人驾着租赁浮车的身影。他卖力地寻找各种各样不受认可的技术天才，但即使如此，能够获得的帮助也少之又少。
条件之恶劣，让阿洛乔不得不以一己之力，做出在旁人看来难以理解的极大付出。一个标准年下来，他几乎没有过休息的时间；有时仅仅是几十个标准小时之内，他就不知要跑多少行星、造访多少太空科研站。
他的旅行跨了帝国、新伊杜共和国、阿莱弥联邦、犹顿博公国四个超级星际政体，甚至远至还在被扶持中的单文明社会，然而到最后还被人家赶出来的例子比比皆是。讽刺地令他觉得开心的唯一一件事，就是在犹顿博公国的全自动化整容手术出奇地成功。几乎没有人能够将眼前这个落魄的机甲工匠，和被全帝国知晓的「天才叛国贼」联系在一起。
“……此言当真？”
斋穆有些迟疑地问道，想要确认阿洛乔这句话的真实性。
阿洛乔注意到斋穆的眼神有些不对劲。他注意到，斋穆看他的眼神，和设计图被莉莉芮打回去时他的眼神一模一样。那双眼睛的目光很专注，盯得阿洛乔一阵不适。
“怎么了？”
面对阿洛乔的问题，斋穆只是继续用这种奇怪的、似乎带着不甘的眼神看了他几秒钟，随后转过头去，轻轻摇了摇头。
阿洛乔好像听到他在咕哝“莉莉芮看我不顺眼是因为这个吗”……
是什么意思？
“喂！斋穆！”
莉莉芮的声音突然从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工作室传来。听到这个声音的斋穆仿佛被吓了一跳，阿洛乔能隐约看到他的头发险些竖了起来：
“是、是的，莉莉芮！怎么了吗？！”
“昨天你是不是说，今天是进行第二次真菌标本化验的日子？你再不去的话，恐怕微生物实验室都要长真菌了吧？”
阿洛乔只听得见莉莉芮的声音，但看不见莉莉芮本人。声音很大，尽管她的工作室在走廊的另外一端，阿洛乔和斋穆依旧能将这个声音听得一清二楚。
她大概很忙吧。
“是的……我这就过去！”
“还有，斋穆，”莉莉芮的说话声很明显没有先前那样用力了，“我刚才看过阿洛乔对设计图的改动了。我觉得你应该学学，人家是怎么干活的。我们两个都应该学一下。”
随着声音，莉莉芮再次出现在走廊的入口处。她的神情比早些时候阿洛乔见到她的时候更加疲惫了，甚至皮肤质量因为疲劳而有所下降。看起来，所谓“计划”给她的压力的确很大……
“莉莉芮，你又在做燃料分配计划了吗？”
“岂不是废话吗……”莉莉芮将乱蓬蓬的头发捋到一旁，“总之，按照我留的列表把那一系列测试都做完就好，我记得样本应该够用，别忘了记下结果。做完之后记得帮阿洛乔完成一点剩下的部分，别把活全推给他一个人。”
“是……是的！”
斋穆像是领了军令一样，只差没有真的像帝国军人那样站得笔直、右拳置于左肩致礼了。
斋穆走后，莉莉芮将目光投向阿洛乔。她的目光中满是欣赏。
“你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。说真的，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出色。”
阿洛乔淡淡地回答道：
“本来也不是很出色。”
虽然话是这样讲，但了解阿洛乔的人都知道阿洛乔此刻心里有多么高兴。受到褒奖对阿洛乔来说是一种奢望，在他能够记起来的时间段之内，这种奢望实现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“我会让斋穆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你的，你好好休息吧，”莉莉芮说着转过身去，正要往走廊深处走，“顺便，不去关心下送你来这里的孩子们吗？”
……
溯玥和溯翼刚刚起床，正迷迷糊糊地寻找着盥洗室的位置。看起来溯翼没像溯玥一样做噩梦，但她的状态好像也不怎么好……
“姐姐……你在干嘛？……”
“溯玥你不要挤我……啊……盥洗室在那边？”
溯翼稍稍有点起床气，看起来睡眠质量很差。而溯玥因为有在用睡眠舱的原因，气色看上去很好。这两个状态完全不同的姐妹争抢着优先进入盥洗室的机会，差点就动了手。
但她们没意识到，其实盥洗室的门是双开的……
“喂喂。门要被你们弄坏了。”
阿洛乔无奈地提醒了一句，见自己被无视之后，直接采取了行动。
他第二次按下了门的开关，机关门灵敏地向内敞开，结果挤在一起的溯玥和溯翼猛然打了个趔趄，差点摔进去。
“喂喂……！阿洛乔！”
“姐姐……？”
“阿洛乔！你知不知道惯性会让人摔倒在里面呐？幸亏我们站稳了，不然……”
但还没等溯翼把一整句抱怨的话说完，溯玥就打算先发制人：
“姐姐，再不快点的话洁肤溶剂要被我抢光了哦？”
“喂，溯玥，别那么不厚道啊……”
……“唉。”
虽然偶尔的喧闹能带来点轻松的气氛，但发生在这样的环境中总让阿洛乔觉得意外地凄凉。
不过溯玥和溯翼都没有完全睡醒，就让她们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多闹腾一会也不是坏事。
“阿洛乔，你的表情很奇怪。有心事吗？”
清脆又平和的声音传来。阿洛乔望着面前，是待机结束的悠妮。悠妮还是用一成不变的清澈眼神望着阿洛乔，半歪着脑袋，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。
“没有，”阿洛乔答道，“只是在想工作的事。”
“是吗？”
悠妮只是反问了一句，并没有挖苦他。
“……今天你没对我恶言相向真是奇迹。”
“并不是奇迹，而是我发现了一些异常，搞清楚这些异常的优先级高于挖苦你。”
阿洛乔疲惫地将头靠在墙上。果然，指望悠妮能改掉口出恶言的习惯，是个比渴望受到褒奖更加天马行空的奢望。不，应该可以称作妄想了吧。
不过话说回来，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？
“你刚才说发现了异常。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异常吗？”
“请稍等。”
悠妮抬起一只手，这是近距离战斗中表示待命的手势。
稍后，阿洛乔才听到悠妮的答复。
“在我待机时，加密程序被自动解除了一部分。原因暂且不明。”
“自动解除？”
“是的，我的记忆、我对自己存在的认知，有许多部分被加密，导致我无法告诉别人。现在有一部分加密程序被解除了，正好是发生异常的地方。”
“能告诉我吗？”
“求我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“……？！”
阿洛乔听到这句突兀的要求，面部表情不由得扭曲了起来。之前悠妮还没养成这种说话习惯……？
“别闹了。”
“对不起，刚才那句话是为了测试加密程序是否真的解除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就是说，”悠妮的说话语调比之前更像活人了，“加密程序加密了我的一些行为特征，我现在可以把被禁止的行为特征表现出来了。”
“你可以告诉我，哪里发生异常了吗？”
阿洛乔对机器人的内置AI不是非常了解，但好歹也略知一二。说不定这是一个了解悠妮的好机会……
“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一些记忆了。但是，那些记忆非常模糊，之前告诉过你，我的记忆模块有所损坏。”
“说就好。”
“记录的日期不明确，这是第一处异常。我的记忆是顺着时间流逝而记录的，这种模糊的记忆没有日期标注，就很不正常。”
“你都记得什么？”
“我只能告诉你一小部分。在记忆的画面里我面对着一些相貌模糊的人，还有类似武器库的地方。”
“既然模糊……你能放映出你的这段记忆吗？我难以想象到……”
阿洛乔原本认为悠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播映她的记忆，但
“抱歉，我不能放映画面，我无论如何无法获取这段记忆的播放权限。”
“没关系，”阿洛乔摇摇头，“继续说。”
“然后我记得，我感知到我的某种构成受到了伤害。我和某个智慧生物个体发生了一些冲突。不过，非常模糊，那段时期的记忆非常模糊。我还依稀记得，那段记忆里出现过一个人影，没有细节的全黑的人影。”
“伤害？冲突？……是你来到阳尘星之前的记忆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有人影出现在你的记忆里？”
“是的。很像我们执行任务时看到的那个影子。它们之间有无关联我不清楚。”
阿洛乔思索着。
机器人会有这样模糊的记忆吗？
无论如何获取不到播放权限是什么意思？
还有那个出现在她记忆里的全黑人影，这近乎超自然的诡异又怎么解释？
所有这些问题凝聚成一个问句问出口：
“是不是你在铁伊冷时的记忆？”
这次换悠妮沉默了。
她再次用清澈的目光盯着阿洛乔看了看，随后才慢慢开口。令阿洛乔吃惊的是，这次，悠妮的话音里带上了机器人通常不会表现出的迟疑：
“我的推理中枢告诉我这只可能是铁伊冷时期的记忆。但是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，我觉得比在铁伊冷之前的记忆还要久远。”
“……”
阿洛乔突然想起，与悠妮初次见面时，悠妮曾说过的一句话。
「我是机器人，至少，大部分是」
“悠妮，”阿洛乔问道，“容我失礼，你的身体是完全由机械构成的吗？”
“你问这个有什么目的？”
“说不定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你的记忆那么不明确。可能，不是记忆模块受损的问题。至少这段记忆应该不是。”
“我有有机皮肤和百分之十的活体脑，体内有着部分消化器官和活体神经，”悠妮回答道，“目的是为了适应某些特殊的环境，不过来源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活体——”
“——阿洛乔，不来餐厅吃早餐吗？”莉莉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，“我们不经常吃正经烹饪的食物，如果对速冻简餐不满意的话，这次的机会可别错过。”
“……”
“阿洛乔？”
阿洛乔最终选择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。
“算了。”阿洛乔摇头表示不必继续，“悠妮，你能像我们一样吃东西吗？”
“能，这种行为可以用作电池充能的备用选项，”悠妮歪头道，“不过效率低了些。”
有着活体脑。
有正常进食的能力。
有着和活人非常相似的隐约记忆。
阿洛乔不禁自问，悠妮大部分是机器人，那小部分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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